Sunday, October 28, 2012

星期日明報:在權力中心呼喚「原始」--訪白雙全

 
訪問、文:黃宇軒/圖:樊樂怡
(原載:《明報》2012-10-28)

廣州維他命畫廊(Vitamin Creative Space)最近把白雙全的個人作品展帶到倫敦Frieze Art Fair2012, 得到了全場最佳展館大獎(StandPrize) , 白雙全在facebook 上說了句「sosurprise!」。相信熟悉白雙全的作品,同時又理解當代藝術這類「藝墟」運作的觀眾,也會高呼一聲「真意外」:那兒畢竟是全球藝術市場最商業化、最大型的行銷展場之一,白的創作一向不能算是走那些路線,但在那環境中能鶴立雞群,得到觀眾與評審的推崇,對我們理解藝術世界與創作,看來有點啟示,是故筆者找白雙全聊了一會,看他有何「得獎感受」。

由藝術雜誌Frieze 創辦人Amanda Sharp 及Matthew Slotover 籌辦的Frieze Art Fairs,旗下有Frieze London 及Frieze New York 兩大年度國際藝術市場,已成了當代藝術展示與買賣的殿堂。Frieze London 今年已是第十屆,在倫敦傳統商業畫廊集中地West End 附近的Regent'sPark 草地上搭起白色的臨時帳篷,化身巨大白盒子空間(White cube)。就如ART HK 般,在那場合的藝術品陳列就似年宵市場,陣容大堆頭:175 間畫廊,超過1000 位藝術家的作品,參展畫廊大多來自歐美,然後亦有零散來自中國、日本、韓國、印度、南非等藝廊。在這市集般的環境,畫與雕塑能夠迅速抓住欠缺耐性的觀眾或買家的注意力,仍然是可賣性最高的藝術媒介。儘管近年學院及藝術館大力鼓勵媒體或錄像藝術,可全場錄像作品不多,商業市場還是有另一套價值觀。

相信《明報》的讀者對白雙全的作品不會太陌生,那他創作的價值觀又如何「傳譯」到這種場合?他坦言,自2008 年開始合作的維他命畫廊,難得給予他很大的自由度選擇作品,於是繼續將「最原始」的創作狀態搬到Frieze。對他來說, 「最原始」的意念,就是當藝術家只面對日常生活的狀態時所得、全未加工(raw)的念頭。自從去年底在香港藝術中心展出後,他一直在筆記簿上細緻記錄這些流過他生活與行腳的閃念,並在籌備出版一本書,展示那些原始狀態下的想法。而那亦是在Freize 展出作品中,較新近的《2011.12.15 - 2011.12.18》之創作意念。2011 年那四天,白雙全人在廣州,在筆記簿寫與畫,有系統地留下十頁紙的念頭; 「我想捕捉藝術創作真正誕生的狀態、那存在於日常時刻的狀態」。這種記錄在展場中轉化成一裝置,筆記上的手寫片段變成了一行印好在牆上的文字,圍繞着展場。

讓人會心微笑的創作
觀眾於是會見到一些「未完成」但又其實已誕生的創作(其實他們也可跟着實踐),例如「在地鐵裏跟着人多的方向走,直到你跟着一個人」、「找沒有看過AV 的男人一起去研究人體美學」、「把『壞人』兩字打入Google 的圖片搜尋,找一個你認識的人」等等讓人會心微笑,充滿「白雙全印記」的概念,但這次它們就以讀者在此見到的字體一般的形式出現。

「藝術家的思想始終在社會某個位置產生,我的創作動機與能量,依然是來自真實的需要,即是我內在情緒的改變,有時由那些藝術念頭去平衡,與自己的對話」。也是因為這樣,一旦要展出,其實已是原始念頭產生之後的事,不論是商業的環境、或是博物館,都增添了與他人對話的成分,都要有調節和接合語境,例如這次那些活潑的念頭都要翻譯成英文。筆者猜任何人見到「To turn off the light seems liketurning on darkness」這類詩意而「怪異」奇想都會被藝術家的思想世界迷住,但對白雙全來說那已是從創作的狀態中多走前了幾步。他笑說最近展覽都在很短時間中完成,這次Frieze也沒有到場,很多作品都沒經手,反而珍惜那些念頭萌生的日常時刻。

白雙全慶幸維他命空間幾乎沒把他的作品當成「貨」,讓他可繼續做自己的事,未加工的概念不絕。「這其實見到了一個畫廊的信心,它有長遠的計劃,不是要在特定時間裏跟人鬥銷量,這種可貴的信心在香港的畫廊較少見,而我們見到同世界接軌的壓力讓許多中國的畫廊都想像力消減,這是要引以為鑑的」。說到這兒,白雙全談到了「權力」。對他來說,愈來愈多在「原始意念」之外的事情與壓力滲入到香港,限制了藝術家的創作自由,對他而言,那些就是「權力」。有趣的是,白雙全所提的「權力」,是一種近乎哲學性的抽象理解。

「權力」如毛細管狀傳開
那些權力是什麼呢?那不必是什麼政治打壓、言論限制、直接的金錢利誘,而是外在世界對藝術家的呈現、期望與傳達,往往點滴地反過來改變他們在生活中的自我對話。白雙全打趣說,他上了TVB 的節目《今日VIP》,也可算是體會到權力的顯現,別人會因此而通過創作念頭之外的東西來理解一個人,之前未有嘗試理解他的親戚會忽然跟他說「原來你是這樣的!」,人與人的關係突然有了細微的改變,想法未必再能「親密地傳遞開去」。「上TVB我覺得是好的,接觸面廣,而主持人較soft 的提問也讓我可在自然的情景下,說出自己的創作」,但是白雙全也擔心「香港人比較相信權威和專家,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,外國來的是一種權威,美術館是一種,Frieze 是一種,TVB 也是一種。這與我的創作有點相違,我的作品是在日常生活中尋找美的事,發現自己的可能性,觀眾和我一樣,只要肯花時間,用心就能體會。但建制賦予的是權力,叫你相信他們指引,你只需要欣賞就是了,沒有強調你的參與。這也是我當年在《明報》熱情創作的初衷,讀者不從美術館接收何謂藝術,而是相信自己也可以在身邊的事物中製造自己藝術,唯有這樣美才可以有真實的提升」。

白續說, 「香港的環境也在改變,多了一種壓力,如果說從前創作人想做什麼都可以,在Art Fair 之後、西九之後,香港要成為國際藝術都會之後,就會慢慢建立起一種『權力』,人很易在這環境中跳離了自我對話,無法把想法親密地傳遞開去,忽然人人都要做大展覽」。

 他還感嘆,權力會讓此處變得熱鬧了,但焦點去了大機構,人們愈來愈難用自己的背景、用自己的能力去閱讀。同時,還有另一重權力,在影響白雙全和香港其他藝術家, 「就像國民教育,香港人最近時刻都要武裝自己,回應一些無形的巨大力量,也讓人透不過氣、累不堪言」。

「藝術就是不要信服權力」
 白雙全(圖)說到這裏,竟似是在描述哲學家福柯(Michel Foucault)的想法,權力並不一定是高牆壓雞蛋,有時更像毛細管狀般傳開去,每個人都身在其中, 無法「全心保存真的我」。他再強調, 「所以藝術就是不要信服權力,要教人欣賞自己的感受」。他坦言最近時刻感受到那些權力的傳在,並不樂觀。

然而,白雙全帶着那些最原始的念頭,帶到「墟市」之中,計算欠奉,卻得到最高的榮譽,也許是過於喧囂的孤獨,但也許亦反面說明了世界也好、香港也好, 「權力」之網不是無所不包,也在等待原始的力量與創作力去拆解。《左邊的花生∕右邊的花生》(2005),雖並非腰纏萬貫的收藏家的選購目標,但也能走到世界,搖動多少人的腦筋。他在訪問中說了很多次raw 這個字, 《2011.12.15 –2011.12.18》展現了最raw 的創作意念;《左邊的花生∕右邊的花生》、《畫一個天∕把用剩的藍色畫一個海》更把最raw 的製作指示都寫了出來,每個人都可以是那執行者,每個人都可以是白雙全。反過來說,每個人亦可以是下個最raw 意念的始作俑者。
 
《左邊的花生∕右邊的花生》(2005)
Peanut on the Left/ Peanut on the Right
概念作品 (花生2.5公斤),一個版本

製作指示:把花生的尖嘴向自己打開,每一粒分成左邊和右邊。把兩半的花生工工整整,一粒一粒分成左右,對稱地排放在桌子上,中間稍作分開。(花生2.5公斤, 桌面尺寸:150x300x15cm, 深啡色∕深灰色,木紋∕玻璃面。)
 

《畫一個天∕把用剩的藍色畫一個海》(2007)
Paint a Sky, Using the Remaining Blue to Paint a Sea
概念繪畫 (兩張壁畫:1.7米高 x 3.5米濶),一個版本


製作指示:請僱用一個油漆工人,讓他(或你)自由挑選一種藍色的油漆,用這藍色在牆上畫一個「天」,再把用剩的藍色畫一個「海」。「天」是一個畫在牆上塗滿藍色的長方形(1.7米高X3.5 米闊,平塗), 「海」跟天一樣尺寸,畫在它附近的牆上,海天一色,互相呼應。(長方形的大小可按比例改變,但「海」和「天」必須是相同的長方形。)

《2011.12.15 – 2011.12.18》(2011)(上圖在白牆上的字句)

環繞牆上的文字裝置,尺寸不定,一個版本(中英雙語)

這是一年計劃「L」第一階段的其中四天。我用一年的時間觀察自己,包內在的狀態和四周環境的變化,把觸動我的事和想法即時記錄下來。它成為我對世界的獨特的解讀方式,亦是我創作的源頭。這次我選擇了去年十一月在廣州四天旅程的手記作展示。

 
Frieze 2012白雙全作品

維他命創意空間在倫敦Frieze 2012 的展館題為Left& Right, Blue & Sky:Pak Sheung Chuen SoloExhibition,展出的作品有六件,分別是《左邊的花生∕右邊的花生》(2005)、《畫一個天∕把用剩的藍色畫一個海》(2007) 、《2011.12.15 – 2011.12.18》(2011) 、《畫一棵樹》(2006)、《星圖與夜空》(2012)、《用月缺的月光畫一個月圓》(2007)。